外婆行年至今大约在83岁至85岁之间。如何这般不确定呢,因外婆不识字,对于年份自己不知,外公已故,小舅估算着大约于此年龄之间。
为何将外婆提前提笔至《流光散记》中呢?前日,已定好行程来浙过年的父亲忽然来信,外婆于家中摔倒,行程可能搁浅。摔得并不严重,只是欲从坐椅上起来时,可能体力不支而摔倒地上。倒未有骨折的情况,只是起来后进食呕吐,次日有所好转。终是垂垂暮矣,我的感觉有些不好。
平江有句土话:外甥狗,吃了沿路走。大意是外甥为外人,对其再好,吃饱后也沿着路回自己家去了,不能亦不必对外甥好,更何况,我还是外甥女。
父亲是外地迁入户,相隔外婆家直径不足百米,属于同一个生产小组。大舅晚婚,母亲行二,我算是外婆膝下孙辈之长。尽管地利如斯,在我的记忆里,慈祥与痛爱,却是从未曾有。
小时候的农家孩子,个顶个的顽皮,彼时的山村,打工热潮尚未被大肆掀起,年轻的年老的都还在守着大山过着清贫的日子。外婆门前菜园侧种有一棵大的梨树,以及一棵小的枣树。梨树不太结果,枣树却是年年挂满了枣子。馋嘴的孩子总是管不住的在枣子还又青又小的时候就去偷,我也去。这时外公外婆会出来骂偷吃的孩子们,偷一回骂一回,皮实的孩子你骂你的,我偷我的,年幼的我却是受不住,二三回之后再不敢去,及至大些从外地读书回来赶上枣子已成熟地挂于枝头,我也再未去摘过一颗,一棵小小的果树,俨然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不敢碰触的禁地。
已记不起是哪年,村里来了一个制作戒指的外地货郎,走家串户地帮人打戒指,家里有银子的、有金子的都可以拿出来打。从未出过大山的我,对于这样一个有趣好玩的新鲜物事,其吸引力可以想象是何等的大而热烈,我用从未哀求过的哭声嘶声地向妈妈央求,求她给我打一个戒指。妈妈无奈地看着我,家中一无所有,哪有金银(直至多年以后,翻看伯父自传,我才知道,爷爷退伍时,是有些积蓄变换成了黄金给奶奶保存的,只是后来家中被当成地主批斗时,一切不复存在了)。
年幼的我是不懂也不管妈妈的无奈的。妈妈经不住我的央求无可奈何地去了外婆家,外公的母亲是有些银子传下的。妈妈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回来银子,只是带回了1个1984年的硬币,还有一个袁世凯时期的硬币。外公说,1984年的硬币里面是有银子的。戒指自是没有打成,却成了一个烙印一样烙在了幼年的我心里,场景清楚如昨。
这些或许不足教人伤心。而当时间流向我十岁那年,却是实实在在的伤心。
母亲怀孕了,子宫外孕,大出血。小舅与父亲将母亲从山上抬到了山下乡医院,乡医院直接拒诊,让赶紧送往县城。从山上到山下,已经耗去了半天时间。再从乡医院转往县城,我不知道耗掉了多少时间。只知道赶到的时候,只须更晚一些些,我与母亲可能就是天人永隔。
父亲母亲都留在了医院。我不知所措,亦不知发生了什么。惶恐无助时来拉我手的,不是直径距离不足百米的外公外婆,而是非亲认来的干姑妈。我在姑妈的家里住了半个多月以后,母亲才从医院虚弱地回来了。
那一年,我吃了整个学期的咸菜,把家里的、姑妈家的咸菜都吃光了,才转吃外婆家的。因为术后的母亲不能种菜。
转变是从我外出打工再回来后开始的。是现实?还是流年?亦或是一件棉衣?那年归来,小舅已搬到了官塘郊边租房而住,我在小舅家住了几天,和外婆住一起。在农贸市场,我给外婆买了一套过冬的棉衣,此或是她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件来自孙辈的衣物,此后年年归来,我会给她点零花钱,她开始记得我,开始记得偶尔向母亲问我归未,而不是当年柜子里明明放着零食,见我来到便快速关起柜子门,等小姨的孩子们来后热情地拿给她们吃。
她老了,老到知道要向后辈讨喜,本来就矮极的身子佝偻起来仿佛只是一只大号的蜗牛。今年四月,母亲手术我归去,次日,外婆不请自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跑到女儿跟前来诉衷肠,诧异的我们方知道,外婆是受了小舅妈的叨唠与闲话,来到了我家。
终了。她能抵达的地方,是从前离她最近亦是如今离她最近的女儿也是她最不疼爱的女儿家。我心戚戚,为人生艰难,为人心趋利,为人性复杂。二十年间,一年一逢,有时二年方一逢,却总是难以自抑地每每翻涌起各种滋味。
也终必有一天,我亦会为人外婆,亦会老去,只愿他年我在后人心中,留下的是倾心的温暖,是皱纹下心能触及的爱怜。
愿外婆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