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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密之 于 2018-12-10 17:03 编辑
诗词是最个人的艺术，诗词里包含的隐喻，作为诗词中个性化语言表现艺术，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精华，也是学院派诗歌所推崇的内涵所在。它用一种隐秘性的话语，营造出朦胧晦涩的诗歌意境，具有一种象外之意和韵外之味，传达出一种含蓄隐秘的情绪，极大了提升了诗词本身的品位。
经历过八九十年代的诗歌热潮之后，在市场化经济的大环境下，诗歌的尊严和崇高感已经被瓦解得支离破碎，而古典诗词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和艺术魅力，却在市场经济的技术更新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复苏。具有民间传统知识分子与诗人相结合身份的跑堂，经历过新时代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其生活轨迹与众多同时代的普通人的经历高度契合，其诗词所展现出来的时代感，也成为了这一代人的心灵信号发生器。历史痕迹留给跑堂的烙印，屡屡在其诗词中隐约闪烁，在文字风格上形成了一种充满晦涩与浅白、滑稽与庄重、随意与巧构的杂糅，更有着一种深层的隐喻寄托。跑堂曾说过：“想我堂堂男儿，却只能用诗歌来卖笑。”玩笑之下的辛酸之意，不言而喻。而在其新辑录的诗集《低头集》里，许多作品就充满着隐喻的技术，用一种信息密码传达出来，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它继承了李商隐等人的晦涩艺术，却一洗其朦胧柔和之气，赋予了更多的时代感。
作为知识分子来说，诗性的隐喻借助其隐秘的意象来传情达意，使诗词具有了无限的张力与美感，最重要的是能够含蓄的表达出作者内心的真实想法，并希冀在文字密码的保护下让读者能够读出自己的用心所在。换句话来说，诗词的隐喻，特别是古典的隐喻，作为一种古老的信息压缩技术，像摩尔斯电码一样，穿越辽阔而有着层层阻隔的大地，把内心的隐秘重叠之后进行释放，让聪明的读者在后来能够破解领会到作者不愿公开释放的大量信息。它不是普通的文字游戏，而是源自诗词的传统艺术，在大一统的专制帝国里进行了技术升级，最终形成的存在于帝国文字控制边缘的艺术存在。
《圣诞余记》一诗便是这种隐喻技术的代表： 呵壁徊风空烈烈，随湮九折出山泉。 老罴卧道曾惊驾，白豕离辽枉泣天。 念子牵裾头似笔，窥堂仗马夜如笺。 东君不恤刘郎直，道观桃红又一年。
老罴卧道，白豕离辽，古典今用，把当今发生的历史大事恰当地浓缩进了一个个典故里面，曲折的用意，隐晦的寄托，幽深的感慨，都能够从中读出来。需要注意的是，跑堂在每一首诗词的后面，都特意注明了写作的时间和地点，这也是其设置的一种解码器，把典故结合创作的时间地点，指引着有心者去破解。跑堂有着“读史早知今日事”的通达，但是看到自己深爱的这片土地上上演的历史轮回，依然感到无尽的慨叹和无奈。横眉冷对，袖手旁观，诗人热心冷眼的心态在此展露无遗： 便许高标犹衣褐，惯作横眉、负手凉波阔。 捧土朝天歌一阕，马鬃挂剑元虚设。 泣我同根怜我舌，纵我蜗全、亦是池中物。 莫问新亭人在不，苍山失语风翻页。——《蝶恋花》
可以说，读其诗，可以明确其诗人之意旨，感受诗人之情操。“泣我同根怜我舌”，跑堂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劫后余舌的心境，把青春热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诗心未改，古道犹存，“劫后”也成为了《低头集》里一个重要的喻象，屡屡出现并启发着去探索解读：“门前水葬殷勤碧，劫后人伤寂寞红。”“历劫余生幸舌存，知难不复计艰辛。”“低头检点病中身，历劫余生幸舌存。”“劫后知艰出北门，风如昨我竹如君。”“悲欢劫后何须认。但从容、一揖一环，一生一瞬。”“历劫元如三豕误，扪怀匪啻池鱼恸。”“那堪劫后骸骨，径自尘封，忍将回顾。”这种喻象，并非仅仅是指某一场重病，更是对经历过某一场历史事件的回顾，折射到诗人敏感且丰富的内心世界里，形成了一首首隐秘而又真实的诗词。需要说明，历史事件对人物的心理影响，不在我们的分析范畴范围之内，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在这些诗词中，跑堂运用一系列的隐喻技术，并不是为了刻意转移意思，使诗变得晦涩难懂，而是用隐喻在我们的脑海里产生一个可见的图像，并用各种线索提示我们，使我们看得更清晰、更明白，从而更好的理解诗词的含义。
另一个同样值得关注的喻象，便是“大黑”一词了，“醒看大黑行将惯，起坐徒怜百病身。”“夜读闲书唯兀立，身披大黑对空邀。”“大黑侵霜鬓。甚风情、几番冲起，却无心问。”“肤沾大黑生随死，息止微澜果与因。”“惯大黑沾身，尘劳染梦，惘寄萍蓬。”同样，大黑这个喻象，并非仅仅是指普通的黑夜，更是对一种浓郁而又逼仄的时代大环境的深切隐喻，一如鲁迅先生对铁屋的比喻。当然，对大黑的渲染和描写，离不开跑堂的写作环境。我们从《低头集》的诗题和内容里，可以屡次看到跑堂独自在寓居的屋子里，对着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黑夜，把自己落寞的身影和对时代的感慨，寄托于笔端，写下了一篇篇淋漓尽致的诗词。正如密之在《七基诗之赠平江风雪醉归人》这样描述了跑堂这样的形象；“长抑心中事，聊赖作新阙。冷暖故人情，缄默一回瞥。戒饮恐微痛，大黑沉如铁。珠江潮暗生，白云风清冽。更阑对苍影，新凉翻几页。”对世事，对人情，他看破不说破，对文字，对艺术，他热爱而又不迷信。对于大时代的疲倦和无力感，反而造就了他从心经营自己的文字，用游戏的笔法和多变的句式传达出来。跑堂出入于学院派和草根派之间，谦逊而又自豪，在无数个大黑的夜里，出于对诗词的热爱，他默默的传播着诗词的种子，用一种古道热肠来构造自己的诗意乌托邦。
除了用特定的词语来表达隐喻，跑堂更多的还是将整个隐喻融入到整首诗词中，把自己对时代对历史的看法含蓄而又深沉的寄托在里面。寄托也是比，由于原象已经大部分隐去，寄托的意义不是明示，而是暗示的。这种技术在一些感怀诗里表现得特别明显，其代表作就是一组叠韵唱和之诗：
应蝎子命限萧韵作黄昏 馀芒叠幕鹊冲霄，鬓上牛山爨下焦。 雁怯弓弦八千夜，虎耽草木二三朝。 温田单术怜黎庶，坐白鸡年望舜尧。 匣剑终忘移鼎事，长将一盏问天邀。 叠韵酬答蝎子 无忘旧岁雨连霄，不洗军辕血炼焦。 野陌青碑遗后世，深山白社问前朝。 燕霜覆路思昭雪，庖屋违风说种尧。 夜读闲书唯兀立，身披大黑对空邀。 三叠答蝎子 风翻乱草月寒霄，一树花深一曲焦。 取履遗枝人在昨，传衣驭马鹿当朝。 青葱纸上描犀象，斑竹湖边误帝尧。 渐敛情怀怜我意，屠苏酹北子曾邀。 四叠致蝎子 抚翅无飞不望霄，闻谣斗粟费煎焦。 扪怀折意耽馀岁，刺舌艰言远昨朝。 正雨倾浇花揖水，随阶滴落夜思尧。 羊城沪上俱洗尽，墨走龙蛇堪一邀。
据密之考证，诗题中所谓蝎子，乃是跑堂对诗友及学术派诗人往斋的戏谑之称。在这组诗里，跑堂对时事和社会所展现出的感慨，深得风人雅致之要旨，用各种意象和隐喻来塑造个人的内心世界观和价值观，把激烈的情感寄于隐晦的文字里。之所以采用这样的风格，只是因为写下去，过于艰难。它要表达的是一个过去的诗人未曾预言和想象过的、对诗人的经验和理想有着严峻考验的新时代，外界的因素，语言的逻辑、历史的环境，与之唱和的人的素质，一起构成了这组喻象纷呈的诗。这也是当今学院派所推崇的表现手法，从古代的讽喻诗到陈寅恪的古典今典技术，跑堂并不是一个人在这样做。他不需要每个读者都知道自己的寄托，喻象的密码都是传达给同道中人的，就像几千年来流散到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依然熟悉掌握《塔木德》。空气中无形存在的WiFi信号，也都隐藏着自己的密码钥匙，那些掌握钥匙的人是可以随时对应并且解读出来的。
或许是觉得这种隐喻过于严肃，跑堂有时候也会用一种游戏揶揄的手法来遮掩稀释它，更何况具有八卦油滑色彩的语言本来也是他所擅长的。这种明显区别于传统士大夫和知识分子的风格，也是跑堂的隐身术之一，在《低头集》里也是大量存在的，通俗易懂的词语，对比明显的句式，富有个性而又巧妙的对仗，都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不同风格： 偶感 康庄已惯唱青储，一岛何惭百万车。 有感泉名羞饮水，无闻钓失不屠鱼。 刀空出鞘艰身阻，舌正多时忽汗虚。 恍觉周公曾嘱我，清风昨夜又翻书。 有感 驿馆花开又一春，泱泱赤县漫称陈。 急先锋胜芙蓉姐，士大夫同土地神。 二五文章忘等等，百年风雨说淳淳。 谁怜岂独身多病，入盏星芒与解人。 明亡感怀 东林处处倾花酒，竟惹磷光著绮罗。 老子棉花弹的好，姑娘小曲唱些么？ 青山妩媚元如是，上国精神总入魔。 变换千年非历史，关河一例认钱哥。
在这里，时事以一种戏谑的笔法展现出来，笔法却依旧是那么老到辛辣，足以让学院派看了错愕不已，它脱胎于打油诗的某些风格，却又摆脱了打油诗的随意，用犀利的形象感知着社会现实，将中国古典现实主义和吐槽主义杂揉于一炉，呈现斑斓多姿的风采。跑堂既沉湎于内心，又时刻观注着现实世界，他内敛、惜墨如金，能够使古老的意象和典故推陈出新，有着某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可以说他创造了诗歌中一个充满自身特色的风格。游戏笔墨却能够深沉有力的展现思想，这种功力不是那些自以为坚守传统的学院派或者那些充满亢奋激情的老干体能够拥有的。当然，跑堂也有一些诗，因为字面意思过于喜感轻松，倒是很容易获得中低级老干们的青睐： 虞美人•心中有话向党说 从前不识青葱味，我在先锋队。年年三月学雷锋，一角红旗、成长好儿童。 如今识得油盐价，我有双休假。面朝大海叫声娘：一颗红心、向着党中央。
隐喻本是诗词的一种艺术手段，原始隐喻不仅是诗性语言的源头,同时是人类文化的原初范型。诗性隐喻是从其中分化出的一支，在日益健全的社会环境下，得到多次升级，最后形成的一套拥有自己的语言密码的艺术形式，我们读这种诗，最大的缺憾就是我们明明知道它是带有隐喻，却很难破解其中的具体含义。只有那些知识健全并且拥有某种天然缘分的人，才能够抓住其中的关键要点，进入到作者的思想轨道，并沿着轨道破解下去。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隐喻其实也是一种信息技术了。我们在读《低头集》的时候，就能够充分感受到这一点。就像大部分读者都觉得跑堂的诗读起来比较晦涩，有一些又比较有趣，我们大多停留在了表象，其实这也是非常能够锻炼和提高我们读诗能力的。就像下面这样风格的诗篇，我们不知道它的本事，读起来也有一种美感，而一旦通晓了其诗中的本事所在，读起来的美感就会得到更加深层化的升华：
纪事 夜市熙熙诩大唐，浅眉淡扫袖微凉。 人间天上长生殿，天上人间乱葬岗。 默片重温耽黑白，秋丝漫绾向坛场。 百年风雨周年是，一季花鸢没女墙。 拟春夜自寿 夏有黔驴秋有蜮，春来紫气觐神京。 沉云疾卷吴宫燕，夜幕长湮草木兵。 斗粟添声归一梦，苌弘化碧染残更。 谁怜二十三年泪，垂眉只向玉壶倾。
可以说，跑堂的隐喻诗有两套意义，字面的意义是明示的，此外还有一套隐藏的意义，即言外之意，而那隐藏的言外之意恰恰是跑堂想要表达的意旨。因为隐喻的意义不是明示，而是暗示的。为了使读者理解暗示的意义，他的诗词通常将明示意义表达的不合情理，或者歪曲拗口，或者油滑生趣，而这些都是跑堂在用心的诱导读者去推测暗示的意义。它不求每一位读者都知道，只是静静的等待有缘人，就像《低头集》一样，“吟罢低眉无写处”，只有当我们懂得了作者那种寄意幽微而又寂寥少人识的孤独感，才能够更进一步探寻其中一篇篇诗词的内在含义，也能够更深一层的体会它在新时期社会中所拥有的巨大教育功能和社会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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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0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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