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缈缈 于 2019-8-15 19:54 编辑
幻生
阴历三月之初,江左天气阴晴不定,雨水莫测,倒也呼应了这乍暖还寒的时节。
一
“不要脸,臭不要脸。” “下贱。” “李员外家门不幸啊!” “装进竹笼沉井。” “李家大小姐温柔娴德,安处深闺,怎么就怀了野种?” “污浊,李家庄污浊!” …… ……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充斥着山野巷陌,十里八乡的村民蜂拥而来,烂菜叶、臭鸡蛋、破鞋、砾石块,愤怒地丢向被五花大绑的年青女子身上,但一身狼籍也遮盖不住她秀美的脸庞,清丽的眉眼。 面对这一切,她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泪水。这两天里,她或许泪已流干。她突兀着肚子,眼神倔强,平视远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庄子后山坡的一片废墟中有一口井,叫贞井,据说已有伍佰年的历史。人们口口相传,但谁也说不清这口井始于哪个年代,传说里,贞井曾沉过两位女子。一位是烈女,丈夫死后,她跳井殉情。另一位是三年前张大裁缝家的闺女,未嫁先孕,情郎失踪,张姑娘被族人沉井。
二
“啪!啪!啪!”几声脆响重重地抽在李心如的背上,一道道鲜血翻涌顿时染红她鹅黄色的衣衫。她瘫坐在地儿,浑身颤栗,抽搐而无声。 三姨娘一甩手中的锦帕,假惺惺地走上前拉着李员外衣袖说道:“老爷,心儿还怀着身孕呢,小心别伤着肚子里的孩子,老爷您可不能造这个孽的哟。” 身孕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在李员外的心上。想他李员外富甲一方,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现如今与结发夫人生的长女李心如年方十八尚待字闺中,却身怀六甲。家门不幸,出此丑闻,让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叱问。 李心如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嘴角洇出的血叭答叭答地砸到地上。妹妹李心意推开她娘三姨娘的手,上前几步蹲在李心如身边,痛声道:“姐姐,没见你出门,怎么就怀了孩子啊,难道是上次去法云寺时遭遇到坏人?” 李员外一把扯起李心意,怒道:“法云寺,跟法云寺什么相干?” “爹爹莫听心意胡言乱语!”李心如知道三姨娘母女此时此刻正好落井下石,自娘亲去后,她这个大小姐在庄里的待遇已然远不及妹妹李心意。 “那你倒是老老实实告诉你爹爹呀。”三姨娘冷笑道“不然你爹也救不了你,未出嫁的姑娘不贞不洁就是要被沉井。” 沉井?沉井!她不想死,他说过等他两天,便来与她双宿双飞。她也不能死,他们的孩子还没有出世。李心如匍匐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李员外的脚,惨声呼号:“爹爹,求求你,我不能沉井,我不能死……” “我李家列祖列宗的脸都叫你给丢光了,我都生不如死,你还有脸求我?你……你……孽障!”
三
无数的火把在眼前晃动,无尽的谩骂激荡耳鼓,死,或许是最好的解脱。 目光冰冷的族长举高双臂,瞬间人群安静下来。他冷酷高声道:“四合村有女李心如,为女失贞,按族规沉入贞井,时辰已到,沉……!” 话音一落,人群里走出六个壮汉,面无表情走到族长身边,提起族长脚下的竹笼,走近李心如,三下五去二,把她装进了竹笼,抬到了井台边。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似乎草菅一条人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跟看社戏一般热闹。 “啪!”的一声闷响,李心如连着竹笼被扔进了贞井,冰冷刺骨的井水瞬间漫过她的胸口,没过了头顶,死神拉着她的双脚,迅疾往井底深处拖去。 原本有些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人群四散,这场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终于,她可以离开这浑浊的尘世,可以再见她的云郎。 “心儿,心儿,心儿……”她似乎听到他温暖而急切的呼唤,从云里雾中传来。他站在了她眼前,白衣如雪,气宇轩昂…… 那一日在法云寺外的翠竹林,她躺在他怀里,相许生死契阔的誓言。 那一日从法云寺上香回来,她便不断走进同一个梦境。梦里她与云郎相识,相许,缠绵悱恻。每天的清晨醒来,梦里清晰的画面,就像移进了现实,枕上有云郎的余温,她低下头贴近细嗅,枕上有云郎留下的味道,温暖又清甜的味道。 梦中一别,云郎对李心如说,等他两天。结果她便有了身孕七月有余,只好天天缠着布带,穿着宽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岂知妹妹李心意一时造访她的如苑,闯进了她的浴房,她当时周身还冒着泡过热水的氤氲,正站在木桶前挺着肚子拿起布带准备缠肚子。 随即,整个李庄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李心如未婚先孕,次日关于她不贞的事实便传遍了整个庄子。 “云郎,云郎,是你吗?”云郎却伫立在旁,不应不语。 “云郎,你的两天好长,让我等得好苦。”云郎却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不见。
四
李心如醒来,眼睛便看不见物什。她摸着自己睡过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石台。她听得见流水的声音,也有滴水的声音。她把手送到嘴边狠咬了一口确定不是做梦,她惊喜自己还活着,接着用手抚摸自己的身子,腰身纤细,腹部平坦,“孩子,孩子呢?”她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在空气中回荡。 哭累了便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乳房臌胀,有灼痛感。想是生了孩子之后,来了初乳。正感觉难当之际,隐隐有个小人儿俯在她身上,明显就是云郎身上的味道。那小人儿捧起她的乳房开始吮吸,不是云郎热烈又温柔的嘴唇,那小人儿的唇小小的带着饥饿感。 在黑暗中她看不见,迷朦中她也动不了,更别说是经过了多少时间。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那小人儿便来吃一次奶。她的乳房渐渐不胀了,想是那小人儿也吃饱了,不见了。她又安然睡去。 时间一长,李心如开始有了期待之心,期待他那小人儿来,期待他对自己的渴求。每回他吮吸她的乳汁,李心如都有一种母爱满满的幸福感。见不见天日又有何妨,至少,梦里有云郎,梦外有她喂养的孩子。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日,这次他又来了,贪婪地吮吸着她的乳汁。她还是看不见,也动不了。她说:“孩子,你一直喝着我的乳汁,我能看看你吗?” 他啃声,还是没学会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吮吸。她只能想像他吃得饱饱的可爱样子。 “孩子,让我看看你行吗?”她不断喃喃道。 “孩子,你是不是我身上掉下的那个孩子?如果他在,也该像你这样趴在我身上吃奶吧……哎……!” 李心如深深地叹息,就在她觉得那孩子又会像以前一样悄悄溜走时,突然眼前一亮,她什么都看得见,她第一反应就是看她天天喂养的孩子。“啊……!”李心如吓得面如死灰,失声尖叫。她的眼前不是什么孩子,而是一条蛇,一条头上有着两只小小尖角的小白蛇。刹时她两眼一黑吓得晕了过去。 小白蛇听到她凄厉的尖叫,也吓得苍惶而逃,一不留神,“叭”的一声撞在了石壁边冒出来的尖石上,撞裂了嘴角,鲜血溅到了石壁上。
【五】
“师兄,快来看。”法云寺的小僧无心呼喊着他的师兄无尘。 “怎么了无心。”无尘跑了过来。 “师兄,你看这小孩嘴角缺了一块,我探了一下,他是睡着了。”无心指着睡在杂草上的缺嘴小孩。 他们守到天黑也没见有人来寻孩子,便背着孩子去山前山后的村庄打听,却也没人认识这孩子,于是无尘、无尘把只好把这孩子带回法云寺。 洗干净了的孩子,很是好看,就是不说话,一问三不知,尽知道摇头。 无心在灯下细细端详这孩子,模样像极了那日来上香的李家庄大小姐李心如,孩子微微一笑,便让无心心里晃动起李大小姐的影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心赶紧默念起经来,那日神龛后一窥,他便无数次的以经文来压住心魔。 后来,方丈给孩子取名叫逢生,寺里的小僧们都喜欢调侃的叫他:缺嘴李,这外号还是无心给取的,无心总是说逢生笑起来的模样像极了他见过的一位香客。 小逢生来法云寺之后,成了寺里的开心果,法云寺的香火更胜从前,周边百里风调雨顺。 来年的二月二,小逢生忽然不见了,全寺上下四处寻找,一连找了十天十夜,依然杳无音信。 夏天大旱,人们苦不堪言,法云寺也不例外。无心从山脚下一条泥水沟里,一瓢一瓢地舀起污泥水,挑回山上沉淀后以备饮用。正累得不行时,耳边似乎传来小逢生稚嫩甜糥的声音:“无心师父。”无心放下水桶,四顾寻找,去不见小逢生的踪影。 “逢生,小逢生,缺嘴李,缺嘴李……”忽然天空中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干涸的土地山林瞬间便得到了充沛的灌溉。 再后来,人们只要向天呼喊“缺嘴李”天空便会下雨。 从此人们再也不受旱灾之苦,“缺嘴李”的传说也相传至今。 如今,徘徊在千年法云寺外的翠竹林,只要想起这个传说,莫名的,天空就又下起了雨,密密麻麻的,只是再也没有人呼唤起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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