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蜜汁

可乐 · 发表于 2018-9-7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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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可乐于 2018-9-7 22:22 编辑

沧海糖水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冲糖水，也可以冲一杯奶茶。附近的学生，傍午傍晚散了学，每每花四块钱，买一碗糖水，——这是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四块五毛五，——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十块，便可以买一碟点心，或者少许干果，做搭配，如果出到几十块，那就能买一个大果盘，但这些顾客，多是单身狗，大抵不会这样阔绰。只有带情侣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果盘要甜点，慢慢地坐喝。
半山从二零零三年起，便在沧海糖水店里当伙计，沧海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情侣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单身狗，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糖水从杯子里冲好，看过杯子底里糖放的多不多，又亲看将杯子端过来，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少放糖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沧海又说他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冲水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他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他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沧海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陈蜜汁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陈蜜汁是坐着喝糖水而单身的唯一人。他身材清瘦；脸色微黑，戴一副斯文的眼镜；经常挟着一本厚书。虽然是单身狗，但不似其他单身狗那样猥琐，像是不近女色的样子。他对人说话，总是诗词文言，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陈，别人便从糖水店价目单上的“陈皮蜜汁润喉糖水””这花里胡哨的品名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陈蜜汁。陈蜜汁一到店，所有喝糖水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陈蜜汁，你又做了新诗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冲一杯糖水，要一碟蛋糕。”便排出十四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湖边吟诗了！”陈蜜汁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拿着一把扇子写着诗人两字，在湖边边走边吟诗。”陈蜜汁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那是暴走健身……健身！……也可以是行为艺术，这能是吟诗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然并卵”，什么“AV有码卖国无门”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陈蜜汁原来也不是如此特立，但终于没有去蓝翔上学，又不去泡妞；于是埋头读书，弄到几乎入迷。幸而文采不错，便替人家写写情书，换一点糖水钱。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个性强。写不到几天，便关机断网，忽然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写情书的人也没有了。陈蜜汁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去湖边读自己的新作品。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陈蜜汁的名字。
　　陈蜜汁喝过半杯糖水，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陈蜜汁，你当真会作诗么？”陈蜜汁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妹子也没有泡到呢？”陈蜜汁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文艺女青年难得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半山可以附和着笑，沧海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沧海见了陈蜜汁，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陈蜜汁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半山说话。有一回对半山说道，“你写过诗么？”半山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写过诗，……我便考你一考。诗歌的起承转合，是怎样讲的？”半山想，同是单身狗，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陈蜜汁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懂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道理应该记着。将来追妹子的时候，写情诗要用。”半山暗想我单身的日子还很远呢，而且那些妹子也从不将情诗放在心上；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按照文字脉络分开层次首尾呼应么？”陈蜜汁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手里的扇子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但是起承转合有几种变化，你知道么？”半山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陈蜜汁刚想好好议论，见半山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街上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陈蜜汁。他便给他们蛋糕吃，一人一个。孩子吃完蛋糕，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陈蜜汁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蛋糕，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陈蜜汁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沧海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陈蜜汁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半山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糖水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要结婚了。”沧海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吟诗。这一回，是时运凑巧，竟遇到了爱文学的女青年。这还得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约会，后来是见家长，交往了大半年，再领了证。”“后来呢？”“后来领了证了。”“领证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结婚了。”沧海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半山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半山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冲一碗糖水。”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陈蜜汁便在柜台下拿了一个鞋盒坐着。他脸上，已经微微发福；穿一件羽绒服，翘着腿，下面垫一个鞋盒；见了半山，又说道，“冲一碗糖水。”沧海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陈蜜汁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陈蜜汁很惭愧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糖水要甜。”沧海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陈蜜汁，你又去湖边吟诗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去吟诗，怎么会这么就不来？”陈蜜汁低声说道，“淘宝，淘，淘……”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半山冲了糖水，端出去，放在他手上。他从口袋里掏出十四块钱。不一会，他喝完糖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提着鞋盒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陈蜜汁。到了年关⒂，沧海掌柜取下粉板说，“陈蜜汁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陈蜜汁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到现在终于没有见他到店里喝糖水——大约陈蜜汁的确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