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庵词话》札记

跑堂

   周昀叔词

   祥符周昀叔都转星誉词，清新俊逸，惜全稿散佚。东鸥草堂词，仅百余首，江阴金粟香为刻入丛书中。观荷买陂塘云：“便朝朝、花边载酒。还能消几歌舞。闹红已较头番减，何况又添离绪。愁绝处。道水阁风帘，人去花谁主。残香无数。但万绿浓边，凉云如梦，一鹭共秋语。欹枕里，寂寞疏灯窗户。暗蛩偏傍人絮。客心还比花憔悴，禁得者宵风雨。肠断句。待读与花听，又怕花凄楚。问花能否。化一缕秋魂，盈盈烟际，随我渡江去。”题乙未亭宴月图，水龙吟云：“苍然片月飞来，酒波都向青天卷。举杯一笑，东南如此，且听箫管。七百年前，黄楼吹笛，风流未远。看万荷香里，鱼龙跌宕，似睥睨、江山宴。千载猿愁鹤怨。把湖波、倾来重浣。红裙乌帽，古今多少，星飞云乱。海样秋光，不判一醉，流年潜换。待明朝散了，皂靴双脚，又黄埃满。”集中美不胜举，录此以见一斑。

   【案】周星誉，初名誉芬，字昀叔，一字叔云，河南祥符（开封）人，籍山阴，清人。

跑堂

   八旗词家

   八旗词家，向推纳兰容若饮水侧帽二词，清微淡远。嗣嘉道间，子久方伯承龄著有冰蚕词，一时许为作家。然音调雅谐，犹嫌意少。咸同间有姚秋士比部斌桐，亦工填词，遗有还初堂集，清丽芊绵，似出子久方伯之右。近则郑叔问中翰文焯，刻有瘦碧词，才名著闻江南，此外罕闻有专集。

   【案】纳兰词，于清一代，自有席位，然《人间词话》所论，未免托高。承龄，字子久、尊生，裕瑚鲁氏，满洲镶黄旗人，著《冰蚕集》。潘耒，字次耕、稼堂、南村，号止止居士，吴江（苏州）人，著《遂初堂诗集》。郑文焯，字俊臣，号小坡、叔问等，奉天铁岭人，隶正黄旗汉军籍，托为郑康成裔，自称高密郑氏，著《瘦碧词》《冷红词》等。

跑堂

   潘飞声词

   岭南潘飞声，刊有说剑堂词，中水龙吟一阕，笔端饶有清气。词云：“柴门淡月如烟，垂阳浸在轻烟里。半池荷露，一[ ]是花影，两三船舣。今夜流云，昨宵宿雨，碧天无际。把湘帘四卷，瑶琴漫理，还乍听，疑流水。前度城西旧寺，集词人、携尊同醉。听湖亭上，弦声浩漫，有江湖气。响散松阴，愁生焦尾。知音谁是，记回船、尚有娟蟾影，照人无睡。”

   【案】潘飞声，清人，字兰史，号剑士、独立山人，广东番禺（今广州海珠）人，与高天梅、俞锷、傅屯艮并称“南社四剑”。

跑堂

   汪瑔词

   汪瑔虞美人云：“莺声劝我寻春好，将近春分了。便随芳草到城东，却又春烟漠漠、雨[ ][]。分明雁字桥边路，是我曾游处。重来不见小桃花，何况小桃花下、那人家。”语亦寻常，却不寻常，写出无可奈何情态。又有句云：“不为花愁兼酒病，只是无聊。题诗帕子旧生绡。小半墨痕，多半泪，一半香消。”亦妙。

   【案】汪瑔，清人，字芙生，号无闻子，浙江山阴（绍兴）人，客居番禺。为汪精卫之叔父。

跑堂

   王芰舫词

   王芰舫看桃花为雨所阻，蝶恋花云：“天到花时难作主。才得春晴，刚要春阴护。商酌轻云兼薄雾。积来又怕成风雨。雨雨风风愁不住。流水无情，断却寻芳路。自古妖娆人易妒。天公也吃桃花醋。”上半眼前情景，却未经人道。末句意尤新，可为后人添一词料。

   【案】此论甚恰。王芰舫，不详，当是清人，其作《左庵词话》《余墨偶谈》皆见收录。

跑堂

   陈澧词

   陈澧兰甫，以经学称，诗词亦超隽。水龙吟，追和石华，陪春海师登越秀看月云：“词仙曾驻峰关，鸾吟缥缈闻天际。成连去后，素弦弹折，万重云水。碧月仍圆，苍山不改，旧时烟翠。只长林坠叶，金风过处，都吹作、秋声起。今夜露台同坐，对清光、酒颜全洗。珠江滚滚，暗潮消尽，十年前事。疏雨飞来，白云一角，涨岚廿里。賸出山回望，灯明佛屋，有闲僧睡。”具见通品，无不能之。视彼一孔半瓶，沾沾自命为儒士，转鄙词赋为雕虫而不屑观之，能勿汗颜。

   【案】陈澧，字兰甫、兰浦，号东塾，广州番禺人，清广东九老之一。诗词式微，非关彼之视，盖伪诗人伪词人之作也。

跑堂

   那彦成词

   那文毅相国彦成，性风雅，喜临池，兰亭序、多宝塔曾各抚百本。有瑶花词，紫藤花下作云：“璎穿珞缬。高架暮霞，浸一壶寒碧。满身清影，玲珑甚、筛透衣香几迭。轻寒约住，才留得、而今春色。讶石家、步障张空，翻起流云疑活。凄凉转忆前游，是那曲阑干，春最佳绝。十年花梦，应不识、禁得等闲蜂蜂。心情正苦，更何处、悠扬孤笛。怕者番、吹彻阳关，惊舞翠虬香雪。”洵所谓经济文章，足以彪炳一代。

   【案】那彦成，章佳氏，字绎堂，号韶九、东甫，满洲正白旗人，大学士阿桂之孙，工部侍郎阿必达次子，谥号文毅。“讶石家、步障张空，翻起流云疑活”，意好，句犹可酌也。

跑堂

   樊榭词

   樊榭老人词有云：“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恼。”用迭字是从李易安词脱胎，然亦自谐。

   【案】厉鹗，字太鸿、雄飞，号樊榭、南湖花隐等，钱塘（杭州）人，浙西词派中坚人物，江西词派说首提者。句引齐天乐，然叠字未见其佳也。

跑堂

   左锡璇词

   左锡璇，梅为风雨所败，感赋疏影云：“一宵风雨。早小园梅萼，飘坠无数。才见花开，又见花飞，瞥眼便成尘土。但教落去人知惜，更何必、重幡深护。只愁他、没个人知，枉自魂销千古。日暮几回巡索，叹繁华如梦，韶光迅羽。乍霁仍队，拟暖还寒，各种恼人情绪。天心到此，应难问，漫惆怅、留春不住。看枝头、点点残英，空剩寒香一缕。”清纡悲壮，感慨系之。

   【案】左锡璇，约活动于清道光（1821—1851）年间，字芙江、小桐，阳湖（江苏常州）人。左昂女，行五，袁绩懋继室，工诗善画，与妹左锡嘉齐名。

跑堂

   汪仁溥词

   汪仁溥，念怒娇咏浣纱石云：“苎罗山畔，有当年、西子经行遗迹。霸越亡吴弹指去，留得江山片石。土渍苔封，沙崩浪啮，磊砂难销蚀。一拳千古，动人多少思忆。宁料一缕溪纱，偶然出浣，显出倾城质。今日西村何限女，谁向尘埃物色。石倘能言，也应似我，望古增呜咽。精灵何在，悄然长卧江测。”咏物体，须不即不离，有议论，有兴会，有寄托，能组织生新，自佳。

   【案】汪仁溥，字君硕，号老杶、杶道人，浙江绍兴人，民国著名昆曲票友。此词吾独喜“一拳千古”之情状。

跑堂

   曹仰山词

   曹仰山金缕曲云：“[ ]历辘车声里。是谁家、隔篱小犬，吠人行李。生怕黄昏无处宿，到店客心先喜。都歇在、茅檐影底。濯足篝灯同饭罢，大家儿、等梦来邀睡。侬独自，尚无寐。打窗落叶缘何事。似风声雨声，故故搅人不已。启户阶前惟皓月，满地霜华如水。听一片、荒鸡四起。欲想登程愁太早，剔残灯、守定窗儿纸。天曙也，可行矣。”写出萧条情状，真是一幅行旅图。宋子京词，“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字固练，然太吃力，不可学。

   【案】曹仰山，不详。此词似欲淡而为之，却成流水账，读之索然无味。

跑堂

   南唐两宋词

   机唐中主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楼吹彻玉笙寒。”“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晏叔原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秦少游词：“斜阳处，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雨打梨花深闲门。”贺方回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张芸叟词：“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周美成词：“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张叔夏词：“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柳耆卿词：“杨柳岸，晓风残月。”陈子高词：“帘外落花飞不得，东风无气力。”陈去非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张叔夏词：“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李冠词：“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万俟雅言词：“双燕故来问我，怎生不上帘钩。”刘弇词：“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陈去非词：“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赵彦端词：“波底夕阳红湿。”周密词：“看画船尽入西冷，闲却半湖春色。”“一砚梨花雨。”僧挥词：“一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节、在天涯。绿杨堤畔闹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僧祖可词：“珠帘卷尽夜来风。人不见，春在绿芜中。”赵子昂词：“消沈万古意无穷。尽在长空。淡淡鸟飞中。”曾允元词：“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虞集词：“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卢申之词：“暗数十年湖上路，能几度、著娉婷。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时情。”韩子耕词：“可奈梦随春漏短，不到江南。”吴琚词：“几日不来春便老，开尽桃花。”朱鼎孙词：“春云作冷春知未，春愁在、碎雨敲花声里。”皆佳。

   【案】“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宋胡仔《渔隐丛话》作刘弇，何士信《草堂诗余》、黄升《花庵词选》、曾慥《乐府雅词》作赵令畤。刘年纪稍长于赵，胡在何、黄、曾之前，刘弇清平乐似更足信。

跑堂

   咏物词

   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集中，以此擅场。读之自见家国身世之感，每流露于言外。

   【案】前人亦多之，如苏轼杨花词、姜夔梅花词、史达祖燕子词。

跑堂

   玉田才不高

   笔以行意，不行须换笔，换笔不行，便须换意。玉田惟换笔，不换意，当缘才本不高。

   【案】或非如此，恐亦思维之定势所致也。然换笔亦见玉田不欲同于人也。

跑堂

   周济论词

   周济止庵作宋四家词选序有云：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具声响，莫草草乳用。阳声字多则沈顿，阴声字多则激昂。重阳间一阴，则柔而不靡。重阴间一阳，则高而不危。韵上一字最要相发，或竟相贴。红友极辨上去，是已。上入亦宜辨，入可代去，上不可代去。入之作平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以代平。平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迭则声牙，邻则无力。硬软字宜相间，如水龙吟等俳句，尤重领句。单字一调数用，宜令变化浑成，勿相犯。一领四五六字句，上二下三上三下二句，上三下四上四下三句，四字平句，五七字浑成句，要合调无痕。重头、迭脚、蜂腰、鹤膝、大小韵，诗中所忌，皆宜忌。积字成句，积句成段，最是见筋节处。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变，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振动，方成佳制。换头多偷声，须和婉。和婉则句长节短，可容攒簇。煞尾声多减字须悄劲，悄劲则字过音留，可供摇曳。

   【案】此沿袭古人之论，于今不必若此公式化、概念化。大抵所作，用乡音或普通话吟诵，自忖语感，不拗口即可。四声一说，隋唐词不论，雅乐清乐不论，至宋，上有所好，渐从去声、上去声、四声依次论之，然词家多不从，清人则以柳永、周邦彦、姜夔知律，又起四声之说，然倡者亦多理论高举，词作随心也。

跑堂

   黄仲则词

   阳湖黄景仁仲则竹眠词中，丑奴儿慢云：“日日登楼，一换一番春色。者似卷、如流春日，谁道迟迟。一片野风，吹草草背白烟飞。颓墙左侧，小桃放了，没个人知。嫣然一笑，分明记得，三五年时。是何人、挑将竹泪，粘上空枝。请试低头，影儿憔悴浸深池。此间深处，是伊归路，莫惹相思。”此阕意清词婉。

   【案】丑奴儿慢之第二句，诸家或押韵，或叶韵。色字入声，不在三声叶之内，若替平，读音又不合。此处或黄之误，或想当然而为耳。

跑堂

   张皋文词

   武进张皋文茗柯词中，水调歌头一阕，清空宛委，最堪讽咏。“长馋白木柄，竹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怕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案】张惠言，原名一鸣，字皋文，一作皋闻，号茗柯，清人。此词下片见自家心思。

跑堂

   清人词

   顾贞观词：“古今来，一例断肠回首。”陈维崧词：“肠断也，百花生日，只是无聊。”沈岸登词：“打起沙头宿雁，分付与、一寸红笺。红笺迭，沈吟路遥，雁也难传。”许田词：“漾化梢、一朵行云，化水痕难觅。”王策词：“落尽樱桃，湿尽棠梨，天也没些分晓。听风听雨，忽听到、弄晴啼鸟。”黄宪清词：“月自缠绵花自妒，人自无聊。醒着欲眠眠着醒，灯也心焦。”赵庆熹词：“又落碧桃花，红了来时路。”汪焜词：“记得盟时，笑指鬓连钗。记得鬓连钗上，双凤不分开。”赵我佩词：“楼外垂杨楼上人，同是恹恹病。”“记得去时言，约在梅开后。风信而今过海棠，到底归来否。”周星誉词：“墙里梨花花上月，花底阑干，无赖是秋鸿。”“但写人人，不写人何处。”承龄词：“纵说道东风，年年依旧，老了杨枝。”潘飞声词：“梦魂如水一痕消。不信人间，真有可怜宵。”“只是红墙，遮不住箫声。”周星诒词：“夕阳阑角红腻，芭蕉摇得秋研讨会。”严秋槎词：“思量自入朱门，空房小胆，偏住在深深深院。呢喃燕子归来，匆匆又去。刚诉了、春愁一半。”钱瑗词：“闲恨闲愁千万种，写来纸角都无缝。惯听鹊声檐外弄。灯花也把人儿哄。”张道词：“梦魂赚得无凭准。”蒋春霖词：“一片春愁，渐听渐起，恰似春云。”恰是词中绝妙语。

   【案】细读之，多有可取处。盖清词名家多不泥于宋，亦不刻板循时明清之词谱。

跑堂

   勒方錡词

   江南勒方錡，书法工秀，词亦新。有云：“争得不凄凉，一阵西风，一阵芦花雨。”又，江西刘熙载，官翰林，讲理学，颇能词。有云：“我送君归，我尚归期杳。君应笑。异时同老。白发看谁早。”

   【案】勒方錡，字悟九，号少仲，江西新建人，道光举人，句选自其《醉花阴·宝应湖晚泊》。刘熙载，字伯简，号融斋、寤崖子，江苏兴化人，道光进士，句选自其《点绛唇》。

跑堂

   王星諴词

   山阴王星諴，年少有才名，诗工而多秋气。潘刻西凫山居残草，附词数阕，有云：“枣花如豆，吹绿作朝雨。把一掬酸辛，伤时涕泪，赠与赵州土。”

   【案】王星諴，曾名于迈、章，字平子、孟调，浙江山阴人，咸丰己未副贡。前二句可读，后三句不过尔尔。